台北攝影 #599期
〈〝我是攝影人，我愛專題〞系列〉
定點：台北光南小公園（2）
專題：以小、美為名，景、物雖小，美感聚焦
撰文．攝影◎謝明順（攝影教育工作者）
這一座位於八德路與光復南路轉角不遠的小公園，原本是一棟豪宅和一間幼稚園的所在地，曾幾何時已經蛻變成了公園和綠地。幅員不大，卻有著油桶化身的裝置藝術和充滿童趣的塗鴉。信步走來，簡潔的涼椅、袖珍的步道，還有迎風招展的花花草草，彷彿都在向著你招呼、微笑，原來，小而美，洋溢著親和感氛圍的特質，正是她引以為傲的名號。
老子道德經有云：「道可道，非常道，名可名，非常名」，這座沒有題名的小公園，形同沒有共識下的定義，在在啟示我們她蘊藏著無數等待發掘的「思考邏輯」。小說家無名氏，他沒有名字嗎？中國某某著名大學為校園內的湖命名，因為教授們始終不同意他人的提案，最終以「無名湖」為湖名結束了紛爭；姑不論無名氏或無名湖算不算名字，絕對百分之一百是正式的名號，不僅令人印象深刻，津津樂道，認識了它們，肯定讓你一輩子也忘不了。
以藝術創作而言，有時候沒有定義反而是最好的定義，理由是比較不容易受制式的規範所牽絆，缺點是恣意揮灑之餘，落入了「無皂放矢」的田地，是故，攝影高手常常掛在嘴邊的：「限定走向無限」這句佳言，這時候聽起來就覺得格外的鏗鏘有力。
限定，簡單地說就是在有限的空間中找出主觀的定義，而關鍵點就在於，它必須立基於景物的特色或特徵之中，並且明確地與唯美／俗美的思維或表現切割。
如果我說，這一座既使邊走邊欣賞，繞一圈也花不了十分鐘的小公園，我一共來了三次，每一次都是全心投入，絕不含糊，肯定會有人質疑：不是小題大做就是言過其實。
以下八張Demo作品，秉承著個人一向的主張－－縱向形式表達深度的原則，全部以直幅構圖切入，除了演繹「美感經驗」的個人觀圖之外，同時也隱喻著，在創作過程上，「小題大做」正是作品發揮吸引力和感染力不可或缺的思考邏輯。
另，光南公園不是正式名號，她只是光復南路旁一座無名小公園的簡稱，如此而已。
Demo A 小．紅／光南公園．2013
以往使用傳統相機時，所謂「相互觀摩」指的就是事後再次相聚，然後透過照片或幻燈片，做一些簡單的驗收、比較和檢討，期待後的成敗雖然已成定局，失望、驚喜或感動，總是格外的鮮活、深刻，久久無法淡忘。
如今，數位科技的突飛猛進晉，傳統攝影已經逐漸地走入了歷史；原本執著於底片魅力的攝影人，顯然抵檔不了接踵而來的「數位優勢」，終於慢慢地轉換了跑道。
不可否認的，數位攝影的創作多數立基於「驗收結果」的進程上，傳統攝影則只有「驗收成果」，前者由於具有「即時瀏覽」的便利性，與後者快門一按，已成定局的屬性相比，忽略或淡化縝密的思考和影像建構等後遺症的確比較多。
總之，「多拍選優」一定可以找到一張好作品？未必，充其量只是從很多爛蘋果中選一個比較不爛的而已－除非從數位攝影的功能和傳統攝影的思惟中找到了平衡點。
Demo A作品，就是啟用數位相機的圖像並列功能，把微妙不同的數張影像，透過比較、分析，現場圈選下來的，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是，每張作品都要有傳統攝影的思惟，而且是獨特的、唯一的（unique）。
題名小紅雖然有弦外之音，主要的意圖是藉由前景的一小串紅樓花，不畏荊棘地撻入仙人掌中，隱喻著弱女子之不畏強權，巧妙地和右上的粗壯樹幹分庭抗禮，一較高低。
黑白影像的呈現，固然令紅樓花失真，卻演化了想像的單純；左下右上三角形長影的加持，更是讓原本二維的平面，蛻變成了三維的空間，所課old is new，傳統指向創新，的確是數位攝影人思路分明，與時並進的最佳座右銘。此外，拍攝中不瀏覽、不驗收結果，也可以算是另類的「傳統思惟」吧。
Demo B 小．葉／光南公園．2013
嫩葉很小，幾乎讓人忽略她的存在，可是，當溫陽一投射，陰影向下擴散，主體則往上挺立，彷彿正演奏著一首另類的＜田園交響曲＞，不知旁人理解我心意？
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。莊子曰：「鯈魚出遊從容，是魚樂也！」惠子曰：「子非魚安知魚之樂？」莊子曰：「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？」（鯈，音ㄔㄡˊ，小白魚也）這是出自於＜莊子．秋水篇＞的一段對話，攝影人如果欠缺如莊子類似的敏感度或聯想力的話，很多微不足道的景物往往就會忽略掉。莊子當然不知道小白魚是否快樂，既使現代有名的動物心理學家可能也是無解，美學上所謂的「感情移入」正是這種將個人的情緒投射到旁人、旁物的最佳註解；魚快不快樂?葉片挺不挺立，像不像演奏交響樂根本無關宏旨，拍攝時獨樂樂，發表時希望眾樂樂，這就是原始最純真的快樂，不知道各位以為然否？
Demo C 小．憩 光南公園．2013
公園雖小，卻設置很多長型涼椅，令人倍感窩心。來回取景時，驀地發現一枚落葉平躺在板椅上，悠閑地、舒適地享受著溫煦的陽光。
這一個發現啟動了我的發想，現在，我的任務是，如何取景／構圖，才能拍出看了就想躺下休息一番的圖像，看看現場好像不難，深入思考後才發覺其實不簡單。
首先避免從長椅靠背的前方取景，這樣只能引發坐下來休息的慾望；設身處地想一想，如果換上我們，到底從哪邊躺下最舒服，最順暢？答案肯定不會有兩樣。
從右邊躺下，頭部隱入陰影處，眼睛曬不到太陽，不僅有健康的考量，也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安全感。
接著，適當地使用廣角焦段，令椅面前寬後窄產生錯覺動線，然後以中段的小光圈營造泛焦（Pdn Focus畫面全部清晰），到目前為主，最關鍵的臨場感的建構已然完成，切記，超廣角的過度使用，可能使難得的「親和感」消失殆盡，宜三思而後行。
順便一提的是，右上方出現的葉片塗鴉的高光區，少了它長板涼椅將全部落入暗部，畫面傳達給我們的訊息將是「睡眠」而非休息，攝影藝術常說的「感染力」，往往聚焦在這種微妙的小空間裡，創作時格外值得用心，留意。（註：本作品經過電腦後製的浮雕處理，提升了葉片的層次和質地。）
Demo D 小．管／光南公園．2013
由於小公園是拆了部份建物改造而成的，殘留下來斑駁破落的牆面並沒有刻意美化過，反而有種順理成章，順勢而行的文創格局，全部蛻變成了塗鴉的展場；關於這一個層面，不得不給予負責規劃、建設的單位熱烈的掌聲，對於他們的膽識、眼光和創意，大大地按個「讚」。
剝落的白牆上有著形同符咒的線條，彷彿述說著古老的滄桑和潦倒，彼此對照，前景的一小段水管，在落葉雜草的烘托下，不僅亂中有序，更呈現出一種獨特的生命力，水管雖小，卻啟示了我們一個永續生存的大道理－一股作氣，其誰能比！
對於不搶眼、不好看的景物或場域，取景時切勿輕言放棄，因為，任何被忽視的題材，幾乎都隱藏著發人深省思的大道理。
Demo E 小．石／光南公園．2013
透過一個觀念或者理念，然後去尋找契合的題材來呈現或表達，基本上難度比較高，但是，從限定的場域中去發掘可用的素材，顯然容易多了，只不過聯想力、判斷力和鍥而不捨的意志力一樣也不能少。
前文提到，縱向（直幅）構圖表達深度也指向廣度，一般人觀賞此類作品時，基本上僅僅是透過直覺、偏好或美感經驗進行認知或感受而已，很少涉及內涵的、造形的以及美學的等等知性範疇，這當然可以理解，然而攝影人如果一直抱持這種態度的話，或許也可以成為紀念／記錄攝影的達人，期盼成為攝影家或藝術家，除非轉換跑道，否則難免落入徒勞無功的地步。
依照個人的主觀認定，一度空間（即一次元）只有位置，二度空間有平面，三度空間有立體，四度空間有容量（註），五度空間則只剩下思考／想像了。
我們都知道，攝影作品是平面的，二次元的，事實上這種常識絲毫不重要，創作或欣賞作品時，我們擁有的內在空間為何才是關鍵，因為，這正是格局、程度高下的分水嶺。
現在，就以Demo E的圖像為例，讓我們了解一下，所謂「你的定義就是你的演繹」，到底有何玄機？！
面對作品，如果只看到長板椅、窗戶以及彩繪的太陽花和仙人掌等等素材的存在，那是一維空間（一次元）的思考邏輯；見到了光滑的椅面和白色的牆面，是二維；看見了平穩、安定的板椅和層次分明的設施，那是三維；感覺到堆積的石塊、往後延伸的椅面動線以及往上擴大的塗鴉張力，是四維；知覺到向日葵、窗戶、仙人掌和板椅都不全（不同部位被切割），只有如奴隸般被禁錮在鐵網中的小石塊，才有完整的呈現，意味著，只有最底層的勞動人口，才是真正能夠任重道遠，讓國家發光發熱的無名英雄，透過上述的思考與想像，五度空間自然就呼之欲出了。
（註：容量泛指時間帶與空間軸）
Demo F 小．圓／光南公園．2013
視覺動線經過最前面的欄杆，轉折到並排的涼椅，一直到對角線的兩個正方形，再度改變方向，最終停佇在九個小圓的裝置藝術上。整個視線流程透過刻意的建構循著ZIGZAG（鋸齒形）的行徑加以完成，小圓雖小卻是令人不得不正視的，代表性和權威感的存在，她的感染力源自於縱橫畫面的穿透力卻超脫了它們的意義。勒維斯．海因說：「如果我能用語言、文字把整個事情說出來，我不需要扯入一部相機。」（註一）言下之意彷彿肯定了影像的表達比語言、文字更具有說服力，事實果真如此嗎？只觀賞Demo F的圖像而不閱讀說明文，可以看出作者的意圖、理念嗎？顯然他的話是有針對性或侷限性的，就以「寫實攝影」為例，既使拍攝的是親眼所見的，終究少不了主觀、偏好的畫面取捨與手法，再者現實絕不等同事實或真實，失真的、詭異的、虛幻的作品，肯定遠比正常的、平凡的呈現更吸引人、更充滿想像空間，這一點應該無可置疑的。總而言之，讓攝影回歸攝影，她的獨特性和藝術價值才可能確立，不知各位是否也有同感？
Demo G 小．仙／光南公園．2013
邊走邊找景的當下，赫然發現通道上殘留的白色形體，像極了被打趴在擂台上的拳擊手，正在思考著該如何來表達時，前方的彩繪仙人掌令我眼睛一亮，巧妙地觸動了這一個充滿劇場張力的發想。
採用廣角焦段，逼近橫躺的人形，藉以誇大近景並限縮遠景的仙人掌，以小博大，果真一點不浮誇。
離開時，彷彿聽到了小仙人掌舉雙手歡呼的回音－勝利！我勝利！（謝老師有幻聽宿疾）
Demo H 小．花／光南公園．2013
冬陽露臉遍地溫，小花淡然香氛純，閑來莫讓愁城困，以窗敞開滿園春。
門窗象徵我們的心窗，只有打開，迷人的香氛才可能進來。太陽上面的窗中有十字架的投影，您，發見了沒有？
註一：
論攝影P235 蘇珊‧宋姐著，黃翰荻譯，廣山出版社，1997年10月出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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